尼采道德哲學的現代闡釋  

文•何仁富

「我們必須擺脫道德,以便能夠道德地生活。」1——尼采

內容提要:尼采的道德哲學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道德哲學或者倫理學,它是一種本體意義上的生命意義哲學。尼采整個道德哲學的出發點和目的,便是為生命賦予意義,他是站在生命立場上否定舊的道德價值,而又站在生命立場上呼喚新的道德價值的。這樣一種以生命的意義為道德哲學的核心剝離了道德價值對生命價值的「遮蔽」,生命價值獲得了「澄明」和「敞亮」,確定了生命價值的一階地位。這一思路對現代哲學,尤其是存在主義哲學以極大的啟發。

關鍵詞:尼采 道德哲學 闡釋

尼采的道德哲學是關於道德與生命的形而上學。尼采整個道德哲學的出發點和目的,便是為生命賦予意義,一方面,他站在生命立場上否定舊的道德價值;另一方面,他又站在生命立場上呼喚新的道德價值。由此形成了他道德哲學的破和立兩個方面:在破的立場上,他基於自然生命對傳統道德(主要是基督教道德)的反生命性質進行了系統的批判;在立的立場上,他又基於自然生命及其本質對善惡彼岸的生命道德進行了新的建構;而不管是破還是立,又都源於他對世界、生命以至道德的基本的形而上態度。

1、尼采對傳統善惡道德的批判

尼采自稱:「我是第一位非道德論者,因此,我是地道的破壞者」,而「從根本上說,我說的非道德論者這個詞有兩個否定。一方面,我否定以往稱之為最高尚的人,即好人、善人、慈悲人;另一方面,我否定那種作為自在的、流行的、普遍認可的道德──頹廢的道德,更確切些說,基督教道德。」因為基督教道德是「對生命的犯罪」,「它使人類墮落」。2

(1)道德是一種有用處的錯誤:保護弱者

在尼采看來,自柏拉圖以來,哲學一直處在道德的統治下。即使在柏拉圖的先行者那裡,道德解釋也扮演了主角」3。而當基督教和柏拉圖主義勾結以後,基督教的道德價值就成了兩千年來西方人的命根子。那麼,基督教道德的這一「偉大勝利」是如何取得的呢?尼采的回答是非常明確的:「道德理想的勝利就像任何勝利一樣,乃是通過非道德手段取得的:諸如暴力、謊言、誹謗和非正義性等等」4。尼采認為,道德價值取得統治地位的「非道德性」手段主要有這樣幾種:

一是「道德的偽造」。即「道德佯稱知道某些事情,即知道『善與惡』。這就是想知道,人生於世乃是為了認識自己的目的和使命。即想知道,人是有某種目的,某種使命的……」5。道德的這種虛妄的許諾,以一種非道德的方式把「民眾」集合在「目的」、「使命」之下,使他們在這種偽造的「真實」面前不得不帶上道德的緊箍咒。在這一偽造行為中,諸如「主體」、「靈魂」、「自由意志」等都被捏造出來。

二是「非道德的暴力」。尼采在《道德的譜系》中詳細分析了「懲罰」的效用問題,使我們清楚地看到,道德在其「偽造」不能達到目的時,便會借助暴力這種殘酷的手段強行達到自己的目的。正因為有懲罰,人們才把那指向外部的本能調轉槍口對準自己,從而形成良心、負罪、義務等道德感。基督教道德價值在歷史上對「異教徒」的各種殘暴更說明了其非道德性。所以尼來說:「為了通過行為製造道德,人們就應該十分非道德……道德家的手段是以往使用過的最嚇人的手段;沒有勇氣去幹非道德行為的人,幹什麼都行,就是不適合當道德家」6。

三是「誹謗和謊言」。在說明禁慾主義理想的產生時,尼采強調,正是那些弱者以他們的「歎息」和對生命的消蝕販賣著道德的箴言。「在這裡不停地編織著無比醜惡的陰謀之網——受難者在陰謀反對幸福者和成功者;在這裡成功的觀念遭到痛恨。為了不暴露這是仇恨而編織了何等樣的謊言!濫用了多少華麗辭章和漂亮姿態!……他們用這種技術競仿造出了德性的印紋,甚至偽造出了德性的聲響,德性的金子聲響。無疑,他們這些弱者,這些病人膏盲的病人現在已經完全控制了德性」7。他們通過自身「哀歎」的謊言和對強者的誹謗而讓「群畜道德」成為了統治者。

由此可知,「道德乃是非道德性的結果」。這種作為非道德性結果的道德,「經過長期經驗和考察的道德,被證明是有效的生活方式,最後作為規律進入意識,成了主導……這是道德成為主宰的標誌」8。由於道德本身的非道德性,它不可避免地只是各種謬誤的結果,而且它本身只不過是一種錯誤,一種有用處的錯誤而巳。尼來說:「道德是一種有用處的錯誤,更確切地說,就其最偉大和最無偏見的支持者而育,也是一種被認為是必然的謊話」9。

作為非道德性結果的道德,儘管是一種錯誤,但卻是有用的。其有用性就在於「道德對生命的功利性」,它在實際生活中表現為一種「保存原則」,它保護「工具」,保護「平庸者」,保護「受苦人」,保護「低賤者」。—句話,道德作為保存原則是保護弱者的。

在強力意志的支配下,生命總是表現為歡悅、生動、富於激情。一個生命力強大的人,總是時刻受著自己內在的、「主觀」的激情的支配,在激情下生活、創造。他就像酒神祭禮上的舞者,跳舞於一切陳舊的戒律之上,超越於善惡之外,用自由的舞蹈跳碎一切倫理。但是,在這種激情之下,個體生命可能會因此而「違背」戒律受到懲罰,也可能因被充溢的激情吞沒而自我毀滅。個體為了避免這種內在激情的危害,使用道德來約束這澎湃的內在激情,此即所謂「平平淡談才是真」。為了保存自己不至在激情的狂舞下毀滅,我們總是「等同劃一,試圖使感覺一致,試圖接受一種現存的感覺,這乃是一種寬慰」十。同時「判斷不偏不倚,冷靜,因為,人們害怕激情的暴滿狀態,寧可置身事外,『客觀』」11。這樣,人開始平淡化、「客觀」化。生命的激情在道德的繩索下變得溫馴服貼了,人沒了「脾氣」,也變得平庸了。道德恰恰是通過把人變成這鐘「平庸者」而又在保護這種「平庸者」中避免著生命激情可能帶給人的「危害」。

生命不僅是激情的歡悅,也是生存的痛苦。強力意志的永恆輪迴把個體生命置入了痛苦和歡悅的經緯網中,由此,痛苦和歡悅成了生命這條毯子不可或缺的經緯線。正是痛苦,才磨煉了生命的意志,激發了生機。生命力強盛的人,正是在大痛苦襲來之時格外振作和歡快,而生命力弱小的人則在痛苦面前顯得萎靡不振。承擔起了生命痛苦的人就能體驗到生命的歡悅,而無力承擔生命痛苦的人就會把生命本身當作負擔。正因為此,人們發明了道德,試圖用道德這一藥方來醫治人生的痛苦,安慰「受傷的靈魂」。面對生命痛苦的萎靡者,或者將這種痛苦文飾、投射到「他物」,幻想著以此可以「換回某種幸福,並由此導出「禁慾主義理想」;或者在自己的哀歎中也對他人的痛苦報以「憐惜」和「同情」,而與此同時也「換回」他人對自己痛苦的「憐惜」和「同情」,並由此消解或減輕各自承袒的痛苦。道德就這樣幫助「受苦人」擺脫了生命痛苦可能帶給生命本身的毀滅而保存了「萎靡者」。「萎靡者」把自己打扮成「受苦人」的樣子,企求著「別人」的幫助和憐憫。這「別人」也可能是某個抽像的「群體」或天國,在這種企求中,他獲得了安慰和平衡,也得到了「保存」。

(2)、道德的價值:危害生命本身

尼采認為:「道德的起源只不過是通向一個目標的許多手段之一,對於我來說,問題在於道德價值」12。「我們要批判道德的價值,首先必須對道德價值本身的價值提出疑問」13。

在尼采看來,道德本身就是對人的自然的一種閹割。當這種道德成為人類占統治地位的價值時,也就達到了其非自然化(即理想化)的地步,而這個過程和最終目的都是對生命自身的否定。道德發展史實際上就是一個道德逐步敵視生命的歷史。道德價值首先把自己說成是對於個人幸福是必要的,因為人必須有一個「目標」,而要達到這個「目標」,獲得「意義」,就必須克制自己那有罪的慾望,人只有在「良心」的驅駛下才能達到幸福。進而,這樣一種「非道德性」強制接受的道德信念逐步內化為個人的意識,而個人也在這一過程中逐步變為了「群體本能」。於是,道德就不僅僅是某種他者賦予,而是一種自我認識的產物,道德成了一種「自覺」。這種「自覺」的道德進而變為一種人自己內在的聲音,這聲音似乎是來自「彼岸」的「絕對命令」,它強迫人必須遵循那些社會公認的道德原則,而且確認,遵從了這些普遍原則就是一種美德,就是「崇高」。而此時,人的生命意志本身就在這強大的道德聲音面前萎縮了。道德由此從「此岸」世界走向了「彼岸」,並由「彼岸」來統轄「此岸」,完成了逐步敵視生命的「使命」。當此之時,人開始以否定自己的生命為己任:「他對一切部擲以否定:他否定自我,否定自然,否定他自身的自然性和真實性;他把從自身挖出來的東西當作一種肯定,一種可能的、真實的、生動的東西,當作上帝,當作上帝的審判,上帝的刑罰,當作彼岸世界,當作永恆、永久的折磨,當作地獄,當作永無止境的懲罰和無法後算的債務。這種心靈殘酷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意志錯亂:人情願認自己是負債的,是卑鄙的,是無可救贖的;他情願想像自己受罰,而且懲罰也不能抵銷他負的債;他情願用負債和懲罰的難題來污染和毒化事物的根基,從而水遠地割斷他走出這座『偏執觀念』的迷宮的退路;他情願建立一種理想,一種『神聖上帝』的理想,以此為依據證明他自己是毫無價值的」14。總之,「道德價值的非自然化,得出了要創造一個蛻化變質的人種的結論——即創造『善良的』、『幸福的』、『智慧的』人」15。

道德對生命的危害是全方位的。尼采說:「道德會危害生命;a).危害對生命的享受,危害對生命的感激等等;b).危害對生命的美化和崇敬;c).危害對生命的認識;d).危害生命的發展,因為生命試圖使自身的最高現象同自身份裂」。16生命本是自然給予人的一首歡悅的歇,可道德卻將其中美好的音符給消解掉而只留下乾枯的數字符號。在道德的普遍統治下,生命的歡悅本身成了惡。人們不僅不能享受生命、感激生命,反而厭惡生命、仇恨生命,甚至逃避生命。為了做一個「好人」,一個「善良的人」,恨不得將自己變為無慾無能無生命的人。尼采甚至將這種情況稱為人的「普遍化的零本能」,因為每個人都以為,「甘心為零即美德」17。道德也危害對生命的美化和崇敬。生命本是人生之源。生命的祟高性表現在,她是我們一切生存活動和創造活動之源泉和動力,我們理當在享受、感激生命之時崇敬她、美化她。可是,在道德面前,生命本身卻變成了邪惡和醜陋。道德是一切行為和現象的最高標準,這一非自然化標準使人對待自然的生命不僅不崇敬、不美化,反而蔑視、醜化生命。我們不僅輕踐別人的生命甚至輕賤自己的生命。由於道德使生命顯現為「丑」和「惡」,也就遮蔽了生命的本來面目。人們看到的就只是具有「邪惡本能」和「醜陋面目」且張牙舞爪想吞噬世界的生命的假象,生命本身的歡悅性、創造性在這種遮蔽中隱退了,人們已無法認識或者說無法看見生命的本來面目了。更為嚴重的是,「因為生命試圖使自身的最高現象同自身份裂」,即道德同生命相分裂,道德會危害生命的發展。自然的生命的噴薄在道德的嚴重阻壓下,只能形成柏格森所說的「下降運動」了。當生命的本能無法施放其力量,而道德又把槍口對準這些本能時,生命的各種功能就會慢慢鈍化。眼耳不再明聰,身體不再康健,力量不再強大。人成了有病的人,這種病就是道德,它的功能就是扼殺生命。

由於道德的危害,生命萎縮了。尼采對此極而言之:「道德就是獸欄」18。人被禁閉在道德的鐵寵裡,變成了病態的、萎靡不振的,對自己心懷惡意的,對生命原動力充滿仇恨的,對生命中美好的和幸運的一切充滿猜疑的怪種。面對此情此境,尼采驚呼:「道德是一種反對自然,謀求達到更高的種類的反動。因為,它懷疑整個生命(因為生命的傾向被認為是非道德的)——敵視感性(因為最高等的價值被認為是與最高本能敵對的)——『高等天性』的退化和自我毀滅,因為他們會意識到衝突」19。而且事實上,在某種意義上說,「迄今為止,道德的發展是以犧牲下列人的利益為代價的:統治者及其特殊的本能,成功者和美麗的天性們,放蕩不羈者和特權者」20。

2、尼采的對善惡彼岸道德的建構

尼采是一個道德的破壞者,是傳統道德的破壞者,是一個非道德主義者。但是,尼采的破壞絕不僅僅是為了破壞,他也不是一個虛無主義式的「非道德主義者」。實際上,尼采非常清楚,道德是人的生活不可缺少的座標系,人不能不對自己的行為作出道德評價和道德批准,這樣人才能對自己懷有一種信心。這種信心是人作為人而不是象動物那樣生活所必需的。因此,尼采的反道德是站在道德立場上的反道德,是站在真道德的立場上反對假道德。他是先站在自然、生命、生成變化的立場上揭露人間之善惡的虛假,進而,又從自然、生命、生成變化的立場出發給人間制定一種新的善惡評價。在否定了迄今為止的一切道德之後,他的目的是要建立新的道德。這新的道德是什麼呢?

依據尼采論述中所顯現出來的「破壞性」語言後面的建設性,我們可以把尼采要建構的新道德稱為以生命為基礎的善惡彼岸的道德。這種新道德大體包括以下幾條基本原則:生命原則、強力原則、個人原則。

(1)、生命原則:以自然生命為道德價值基礎的自然的道德。

在尼采看來,舊道德之所以應該被拋棄,是因為它否定生命、敵視生命、危害生命。相應地,新道德不是把生命看作敵人,而恰恰是把生命作為新道德的第一原則。尼采把舊的基督教道德稱為「反自然的道德」,而將新道德稱為「自然的道德」。他說:「我制定一個原則。道德中的每一種自然主義,也就是每一種健康的道德,都是受生命本能支配的」21。

那麼,什麼是生命呢?尼采說:「什麼叫生命?這就必須給生命的要領下一個新的、確切的定義了。我給它開列的公式如下:生命就是強力意志」22。在尼采看來,正是作為強力意志的生命,是新的價值表的基礎,是價值估定者。尼采基於對作為強力意志的生命的信仰而重構的道德,從本質上說是一種反上帝的自然的道德。這種自然的道德首先是以肯定生命為基本內容的道德自然主義,而隨之的,便是對作為生命感性的肉體和本能的肯定,以及對生活世界和個人強力之釋放的「健康的自私」的肯定。所以,與生命原則相伴,就形成三個附帶原則,即肉體、本能和大地。

肉體原則是相對於基督教道德的靈魂原則而言的。在基督教道德那裡,肉體受到蔑視,靈魂受到推崇,靈魂之善美與體之惡丑形成對照。「『靈魂』、『精神』,最後還有不死的『靈魂』,這些都是發明來蔑視肉體的,使肉體患病——『成仙』」23。而在新道德看來,「肉體這個現象乃是更豐富、更明晰、更確切的現象。因為它按部就班,依次向前發展而不追究其最終的意義」24。美麗的肉體,自由但不放蕩,向外擴張著自己卻懷抱責任與承諾。

本能原則是相對於舊道德的理性原則而言的。舊道德把道德概念化、知識化、非自然化,也即理性化、理想化,然後又反過來以抽像而普遍的理性原則指導人的生活,個人的本能慾望被認為是邪惡而不道德。新道德基於生命原則,認為本能是比理性更本真的東西,理性只不過是本能實現自己的一種工具。生命之實現恰是依賴著本能而非理性。

大地原則是相對於基督教道德的天堂原則而言的。基督教道德把美好的東西都置於天堂裡,人必須在此岸世界克制自己以贖罪,力爭做一個「善良的人」,以便他日進入「天堂」。新道德基於生命原則,在宣佈「上帝死了」的同時也就將彼岸的天堂宣佈為虛幻了。人必須立足於此岸,立足於大地,立足於當下此刻的現實生活,在現實生活中磨煉自己,成長自己。

與此同時,從肯定個人生命的自然慾望出發,尼采主張「健康的自私」。「健康的自私」既反對病態的狹隘的自私又反對「無私」的說教。健康的自私是從強力流出的,它源於力量和豐裕,是健康的肉體和強力的靈魂的自我享樂,它強納萬物於自己,通過「消化」再作為愛而給予。一句話,「健康的自私」體現的是「自私者」強大的生命力,它是強力流溢出來的對萬物的強行吸納和吞吐,是強大的自我的表現。「健康的自私」強調個人生命本能的正當性,鼓勵個人的自愛、創造和強大。

自然的道德依於生命力的強大,敢於正視和承認現實生活世界本身的流變和無目的,正視和承認現實生活世界本身的輪迴和無意義。在這裡,創造者立足於大地進行價值的重估和創造,也就是立足於生命和肉體的創造,他把大地作為價值的場所,即把生活世界當作價值的基地。由此,自然的道德便在現實的生活世界中通過生命的自我肯定而為人的生存在生成的現實世界中賦予了意義。

(2)、強力原則:以強力意志為道德價值標準的自主的道德。

通過對生命意義的追問,尼采在根本上扭轉了道德價值建立的基礎,把基督教價值的虛無主義性質的基礎「置換」成了現實的、活生生的生命。由此,道德不是從「彼岸」上帝發出的「絕對命令」,而是立足於「此岸」生活世界的現實生命所發出的「相對命令」、「自然的命令」,道德成為一種以自然生命為基礎的「自然主義」或「應用生理學」。既然道德價值以生命為基礎,而生命的本質又是強力意志,因此,由生命而估定的價值便必然以生命力是否強大為標準,即以作為生命之本質的強力意志本身為價值標準。這一標準是超越於善和惡的,它體現了生命道德的完全的自主性。

自然的道德由於把道德價值置於自然的生命之上,它不再從行為的善惡出發來進行道德評價,而是從個體自然生命出發來進行道德評價,只有有利於生命力強大或本身表徵著生命力強大的行為,才被判定為道德的或善的、好的;而凡是阻礙生命力或本身表徵著生命力乏弱的行為都將被判定為不道德的或「惡」的、壞的。這樣一種道德評價標準,尼采稱之為「超越善和惡」或「善惡的彼岸」。實際上,「善惡的彼岸」就是要將善惡本身的自然生命依據清理出來,並用更「原始」的生命力的好壞來超越善和惡,而生命力的好壞只不過是一個強力問題,因此,「善惡的彼岸」最終是將價值標準落腳在生命的強力上。當尼采把道德價值的標準置於善惡之彼岸,將強力作為道德價值評價的主體和最高價值標準時,尼采的以自然生命為價值基礎的自然的道德就成為一種自主的道德,它是和基督教道德價值下的「奴隸道德」完全對立的。

尼采把強力意志看作是世界和生命的本質,因此,由生命原則必然導出強力原則。依據強力原則,真、善、美等觀念將徹底改頭換面。在它看來,「善」就是生命力量的強大和增強;「惡」就是生命力量的衰弱和弱化。尼采寫道:「什麼是善?凡是增強我們人類力量感的東西、力量的意志、力量本身都是善。什麼是惡?凡是來自柔弱的東西都是惡。什麼是幸福?幸福是力量增強、阻力被克服時的感覺。」25

自主的道德由於其生命力自身的強大和豐盈,它表徵著生命的上升路線,它強調個體生命自己創造道德價值,並以生命的豐盈性實施著向世界的給予行為。因此,自主的道德的兩個基本特徵是:創造和給予。創造,在尼采看來,首先就是「一切價值的重新估價」,即從我們個人生命的強力出發,對一切舊有的價值表進行重新評估,將一切已經被認定、被遵守的價值拿到生命的強力面前,為其存在的合理性進行辯護。人作為價值的創造者,正是要在這種重估中,重塑合於生命強力標準的美德。自主的道德作為創造的道德,同時也是給予的道德。因為,創造在本質上就是一種給予,是立足於自己生命力的豐盈的一種給予。這種給予既體現在給事物命名的權利,也體現在對善惡的界定。創造者豐盈的生命力創造價值就是給予價值,他以創造為樂便是以給予為樂。他像永恆給予著的太陽,將光明投入黑暗。而且,也只是在給予中才體現出他的價值來,就像光只有對於黑暗才有意義一樣。

與此同時,由強力意志也派生出兩個附加原則,即悲劇原則和藝術原則。

尼采把世界和生命歸為強力意志的永恆輪迴,這就必然導致兩重「惡果」:一方面是強力意志的生命形式之間的相互衝突所造成的生命的痛苦,另一方面是永恆輪迴所顯現的人生和世界意義的虛無。雖然,永恆輪迴的強力意志恰恰證明了力的豐盈和生命的不可摧毀性,但也確實讓生命本身披上了悲劇的外衣。於是,能否原本地接受下來這無意義的生命,就成為新道德的一個重要標準。如果一個人在清醒地看到生命無意義的真相之後,仍然不厭倦它,不否棄它,而是依然熱愛它、祝福它,到了這一步,他便顯現出他的悲劇英雄的本身,達到了肯定人生的極限。這就是面對生命的悲劇原則。

出於人生的悲劇性,人就必須以藝術審美的態度對待人生。尼采在其《悲劇的誕生》中就已顯現出新道德的這一重要原則。如果說在舊道德下,人過的是一種倫理生活的話,那麼在新道德下,人將過一種審美的、藝術的生活。以這種態度面對生活的人,他直面人生的悲劇性真相,懷著一顆強健勇敢的心,歡快而堅定地走在人生之路上,他逍遙於自然中,人群中,不用道德的眼光而用審美的眼光看人和事,能把惡人當荒野的風景欣賞,能把痛苦當空中的彩霞欣賞,他在美中度過一生,而一切痛苦又都在美中得到撫慰。「我們相對來說都是有病的,而藝術家則屬於極健壯的種族」26。

(3)、個人原則:以成為你自己為道德價值理想的自我的道德。

以強力意志為本質的生命的現實表現就是單個人的個體生命。因此,生命原則和強力原則便邏輯地導出個人原則。個人原則的基本要求就是:「成為你自己!」這一原則的首要含義是,在自我肯定意義上的每個個體生命對自己生命力量的忠實。尼采認為,要成為自己,首先必須自我肯定。自我肯定就是要每一個人明白他之為他的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因此,每一個人必須忠實於自己,為自己的生命負責,並真誠地立足於自己的生命去尋求人生的意義。「我們必須在自己面前對我們的生存負責,因此我們要做這生存的真正的舵手,不容許我們的存在類似一個盲目的偶然。」27自我肯定意義上的「成為你自己」,就是要每一個人居高臨下於他的生命,做他的生命的主人,賦予他的生命以他自己的意義。由於尼采強調每一個人必須首先肯定自我,即肯定生命本身,因此,其善惡彼岸的道德作為自然的道德、自主的道德,同時又是自我的道德。自然是生命的本性,自主是生命的作用方式,自我則是生命的表現方式,它們是三而一的東西,統一的基礎就是生命本身。

實現了自我肯定意義上的「成為你自己」,還只是尼采善惡彼岸道德的價值理想的第一步。這一步只是讓人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並要人敢於承認自己真實的「自我」,承認自己的生命本能,並努力去實現它。但是,尼采強調,自我之根本價值在於他是價值的創造者,而自我要成為真正的價值創造者,他就必須要把作為自己生命本質的本能轉化、昇華為創造的原動力,而不只是直接地將其「對像化」,這就需要自我超越。只有個體生命將自己的原始生命本能昇華為創造的動力,並以此創造出新的價值,給自己的生存賦予了獨特的意義時,他才算完成了自我超越意義上的「成為你自己」,也才真正地成為了自己。由此,由個人原則就必然派生出兩個附帶原則即超越和自由。

個人在「成為你自己」的過程中,面對現實的苦痛和生命的無意義,必須以超越精神提拎自己。尼採一再強調,人是要超越自己的。整個《查拉圖斯持拉如是說》,其實就是一部「超人」的宣言書,而「超人」作為一種象徵,所強調的就是人的自我超越精神。「人是應被超越的」,「超人是大地的意義」、「是納污的大海」28。人正是以這樣一種立足於大地的大蔑視的超越態度「成為你自己」的。

當你「成為你自己」時,你也便自由了。自由原則是尼采新道德的必然結淪。一個直面人生慘淡,肩挑生命之苦痛,以強大的生命力和悲劇性、藝術的態度享受生活的人,必是一個自由的人。在尼采這裡,自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它內含著力量、估價和創造。《查拉圖斯持拉如是說》的首篇講精神的三種變形就是講自由的:「我告訴你們精神的三種變形:精神如何變成駱駝,駱駝如何變成獅子,最後獅子如何變成小孩」29。駱駝的力量承擔著人生的苦痛,獅子的勇敢則重估著一切價值,而小孩的創造和遊戲則使人在創造活力中審美地觀照、享受人生。這既是自由的三個層次,又是自由的三種狀態。自由在自我支配、自我負責和抗拒阻力的過程中,將人生的意義全部凸現出來,而人的生命也便在這自由的歡悅中得到真正實現。

3、尼采道德哲學之形而上基礎

尼采之所以堅持以「善惡彼岸的道德」取代「善惡道德」,是同他對世界、人生及道德的本質的看法分不開的。在尼采看來,世界是強力意志的永恆輪迴所構成的生成流變過程,它本無目的、無意義、無價值可言。人的生命作為生成世界的一個片斷也是如此。但是,人沒有目的和意義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於是,為了生存,人開始了「撒謊」,即由強力中心開始透視世界,以自己的透視為基礎對世界作出某種解釋,這種解釋就是評價,就是置入意義。通過這種解釋和評價,人為自己形成一個「外觀世界」,為沒有意義的世界和人生找尋到某種意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尼采把一切認識形式都當作價值形式,把形而上學都當作價值體系。

道德也是一樣,它只不過是人為了使無意義的生成世界和生命具有意義而形成的一種解釋,一種「外觀」,並不意味著世上或人生就有實在的道德這樣的東西。尼采說:「道德現象是不存在的,只存在對這種現象的道德解釋。」30 「根本不存在道德事實……道德僅是對一定現象的解釋,確切地說是一種誤解」。「道德只是記號,只是徵候學。」31也就是說,道德只不過是人對世界和人生所作的諸多「解釋」(即透視)之一,它所形成的只是一種「外觀世界」,因此只是「一種誤解」,或者說一種謊言。但是,人必須撒謊,沒有這些置入意義的謊言,人是不可能生活下去的。

由於道德是由生命強力所發射出的一種透視和評價,因此,生命強力是比道德價值更根本的價值。尼采說:「道德價值乃是表面價值,同生理學價值比較來說。」32尼采所說的「生理學」就是生命的意義。正因為如此,尼采反對基督教善惡道德觀將道德價值凌駕於生命價值之上,說它否定了生命,危害了生命。尼采要通過「善惡彼岸的道德」來肯定生命的價值,高揚生命的價值。那麼,為什麼道德價值會凌於生命價值之上呢?尼采認為,這是由於生命力衰弱而不願或不能正視道德價值的「解釋」性質,不願正視它所具有的「外觀」和「謊言」性質,把「外觀」當成了真實,把「謊言」當作了真理。但是,這種「當作」並不意味著它本身就是了。尼采說:「真理是我們已經忘掉其為幻想的幻想,是用舊了的耗盡了感覺力量的隱喻,是磨光了壓花現在不再被當作硬幣而只被當作金屬的硬幣。」33尼采是要用「積極的虛無主義」讓人正視道德價值絕對化後的虛無主義性質,正視道德本身的「謊言」性質,「外觀」性質,並勇敢地把它當「謊言」,當「外觀」接受。因為人生是需要「謊言」的(當然不是道德意義上的謊言,而是生命意義上的謊言)。

顯然,尼采的道德哲學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道德哲學或者倫理學,它是一種本體意義上的生命意義哲學。尼采整個道德哲學的出發點和目的,便是為生命賦予意義,他是站在生命立場上否定舊的道德價值,而又站在生命立場上呼喚新的道德價值的。這樣一種以生命的意義為道德哲學的核心剝離了道德價值對生命價值的「遮蔽」,生命價值獲得了「澄明」和「敞亮」,確定了生命價值的一階地位。這一思路對現代哲學,尤其是存在主義哲學以極大的啟發。海德格爾的以生存狀態為基礎的「原始倫理學」,薩特對人的生存意義的行動闡釋等無不有尼采的影響,而且存在主義大師們如海德格爾、加謬、雅斯貝爾斯等都自覺地研究尼采,吸取其思想精華。所以,雅斯貝爾斯說,尼采「帶給西方以顫慄,而此項顫慄的最後意義現在還未估定出來」34。斯賓格勒則稱:「在尼采首先寫出『重估一切價值』這句話以後,我們生活其中的這個世界的精神運動才最後找到了自己的公式」35。加謬則說:「由於有了尼采,虛無主義似乎變得有預見性。……他自稱是歐洲第一位徹底的虛無主義者,但這並不是出自對虛無主義的偏愛,而是現狀決定的。因為他太偉大了,他不能拒絕時代給他的遺產。」36美國哲學史家杜蘭特則明確地說:「他預言『未來』要把『過去』劃分成『尼采紀元前』和『尼采紀元後』兩個時期,他確成功了……令歐洲哲學的空氣更明淨更新鮮的是,因為尼采曾動了筆。」37艾裡克遜則說:「尼采可以說是後現代性之父」38。羅蔕則乾脆就把20世紀的歐洲大陸哲學直接地稱為「後尼采的大陸哲學」。39

尼采不需要偶像,也不需要絕對化。有形的尼采死了,無形的尼采仍然活著。他時而作為幽靈纏著人們的手足,時而作為驚雷響在思想的天空。不管我們是否喜歡他,我們都不能不正視他。

尼采說:「人們知道我對哲學家的要求,即站在善惡的彼岸——超越道德判斷的幻想……根本不存在道德事實……道德僅僅是對一定現象的闡釋」40;又說:「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的認識不足以測度我們行為的價值……我們缺乏客觀地面對價值的可能性,即使我們譴責一種行為,也不是作為法官。而是作為黨派……」41。既然沒有道德事實而只有對現象的道德闡釋,那麼我們就必須承認,任何闡釋都是帶有先見的「視界融合」。本文對尼采道德哲學的解讀,作為對闡釋的闡釋,必然「不是作為法官」,甚而也「不是作為黨派」,而只是作為一個具有「闡釋學先見」的個人對尼采道德哲學的理解。


作者:何仁富,男,1965年生,四川平昌人,哲學碩士,四川宜賓學院政法系副
教授。



出處:http://www.siwen.org/zhexueshi/ncdsmddjzxs.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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