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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期資本主義與解放神學的重建
Late Capitalism and the Reconstruction of Liberation Theology
曾慶豹 中原大學

上帝說,因為困苦人的冤屈和貧窮人的歎息,我現在要起來,把他安置在他所切慕的穩妥之地。
—詩篇十二章第五節

一、引言:「重建」的反思

《百年孤寂》(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一書通過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生活,描繪了加勒比海沿岸小鎮馬孔多從荒涼的沼澤地上興起直到被颶風卷走消失一百年間的歷史演變。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s)通過了對馬孔多的人和事的描述,反映哥倫比亞乃至整個拉丁美洲的滄桑和社會歷史現實。毫無疑問,《百年孤寂》這部作品在內容上是屬於現實主義流派的,是現實生活在馬孔多的縮影:從香蕉熱到香蕉工人大罷工以及最後被屠殺、美國的經濟入侵、自由黨和保守黨的爭鬥等,都一一貫穿著布恩迪亞家族的興衰史,貫穿著馬孔多鎮的興衰。
拉丁美洲的歷史上演著一幕幕動人心魄的遭遇,馬孔多則是一個孤寂的「沉睡在沼澤地上的村莊」。馬奎斯曾解釋說「孤寂」的反對詞是團結,換言之,馬孔多的孤寂就是拉美的愚昧、貧窮、落後的高度概括,它蘊含著作者複雜的情感,包括了哀怨、憤慨、病苦、失望等交織在一起。源於一種不能掌握自身命運而產生的絕望、冷漠?M疏離感,孤寂阻礙著拉美民族的奮發,甚至成了一種歷史的包袱。
馬奎斯是一個具有正義感的作家,說過「我的小說是要為弱小貧窮的人請命」,他曾將自委內瑞拉得到的文學獎金轉贈給了一個左翼組織。1982年,當馬奎斯站在瑞典文學院出席領取諾貝爾文學獎時,他毫不留情地批評了西方世界的偽善,他說:「今天值得瑞典文學院注意的是拉丁美洲這個巨大的現實,而不僅是它的文學表現。這一現實不是寫在紙上的,而是跟我們生活在一起的;它每時每刻、每天每夜決定著我們不計其數的生離死別,它為我們提供了永不枯竭的創作源泉,其中充滿著不幸,也充滿著美好的事物,……這一異乎尋常的現實中的人,無論是詩?H還是乞丐、音樂家還是預言家、戰士還是心術不正的人,都很少求助於想像,因為對我們而言,最大的挑戰是缺乏為了使生活變得令人可信而必須的常規財富。朋友們,這就是我們孤寂的癥結所在。」
一九六八年,在哥倫比亞麥德林(Medellin)召開「拉丁美洲全體主教會議」,會議結束後公開發表聲明:「貧窮本身即是一種罪惡,先知們抨擊為是一種對上帝旨意的違犯,而且這樣的違犯大多是基於不行公義和罪惡的結果。」「上帝差遣祂兒子耶穌就是要來解放所有被罪、饑餓、悲慘命運和壓迫等所捆綁的人們。換言之,這些不公義和憎恨已經深植於人們的自我個性裏面。」 提出「解放神學」報告和草擬文稿的,正是當時被聘為主教會議的秘魯年輕神學家古鐵雷茲(Gustavo Gutierrez)。古鐵雷茲在報告中說: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經濟佔有不同的社會地位,因而也必然根據自己的社會地位即自己的社會階級來觀察現實。而絕多數教徒處於貧窮的社會低層,面對著壓迫和剝削的現實。根據聖經上把權勢者推下來和舉揚卑賤貧苦的教導,教徒應當進行革命鬥爭,創造公正的社會。「解放」是信徒應盡的職責。
面對殖民、戰爭、壓迫、掠奪所帶來的災難:「貧窮」,成了拉丁美洲神學家與文學家們的一致關注的主題;在貧窮底下生存的人,成為不公正對待、剝削、暴行下的「受壓迫者」,解放神學家把他們的使命規定在為「受壓迫者」鬥爭。 「壓迫」的反義詞即是「解放」。
關於「貧窮」,至少有四種說法:一般的政府機關定義為低收入戶,再以貧窮線劃分絕對貧窮和相對貧窮;道德主義的說法包括指赤貧、困乏、應獲救濟的人、自願的窮人、平民階級等;學院語意則有結構性貧窮、排斥、邊緣化、剝削等。政治理論的解釋認為,貧窮是指「褫權」(disempowerment),包括三方面:社會的褫權(指貧困者相對於他人而言無法獲得生計所必須的資源)、政治的褫權(指貧困者在政治上既無明確的綱領又無發言權)、心理的褫權(指他們自覺毫無價值,消極地屈從于權威,而且這種感覺均已內化)。
解放神學家的一致解釋認為,貧窮不公平的社會關係所造成的,是階級壓迫的產物,它所帶來的非人道結果與真實的人性不符。代表解放神學基本共識的「麥德林檔」對貧窮一詞作了三種含意的區分:真正的、作為邪惡的貧窮,這是上帝所不希望的事;靈性的貧窮是指有準備地行使上帝意願的意思;與窮人團結一致,一道反對他們所遭受的苦難境遇。
解放神學經常用「被統治的人民」、「受剝削的社會階級」、「被歧視的種族」、「處於邊緣化的文化」等來講述貧窮人,其要點即是要表明窮人有一種社會意義。古鐵雷茲將「窮人優先」(option for the poor)視為是解放神學的中心議題,此處的「優先」表達了上帝對處於歷史階段中最低層人的偏愛,「優先選擇窮人」應理解為是與窮人取得團結和認同,與他們一同反抗所遭遇的苦難境遇。
貧窮是一種痛苦,窮人要承受來自食物缺乏和長時間工作帶來的身體上的痛苦;承受身為附屬品以及缺乏權利的屈辱而帶來的心理上的痛苦;以及承受被壓迫作出某種取捨而帶來道義上的痛苦。 古鐵雷茲認為,「貧窮意味著死亡;食物和居住的匱乏,無法得到必要的保健和教育,工人受剝削,長期失業,缺乏人的尊嚴,對個人自由、在自我表現、政治和宗教等方面均作了種種不公道的限制。貧窮是一種破壞民族、家庭和個人的情景。」 麥德林(Medellin)和布埃布拉(Puebla)會議把它稱之作「制度化暴力」,甚或就是「惡」的根源。
根據以上的看法,不管我們從何種面向作出理解,貧窮的問題即表現在生活條件上的惡化,這種惡化即表現在他們的社會地位的邊緣化,而這種結果都根源於我們社會制度中的工資結構。毫無疑問的,正視「貧窮」的問題,必然使我們關注關係著貧窮這種結果的經濟因素,解放神學家著眼於經濟的分析,並援用馬克思主義作為分析的框架,其原因就在此。
每一個基督徒的責任是為被壓迫者來爭取權力,特別是解放神學認為,現時代的罪惡來由為工業化的資本主義。罪即是個人性也是社會性的,罪深植在人心自私層面,罪也?s在於整個社會、經濟及政治結構。信仰並不要求人們脫離世界,信仰來世的天國並不導致人們不悉人間疾苦,相反,來世天國決定于人們現世的所作所為。作為真正的信徒,不可能在不顧及窮人的生活處境、而能真實體現其天國的信仰。古鐵雷茲說,拉丁美洲神學將是在信仰中對信仰本身的反思,在拉美,信仰就是解放實踐本身。信仰的實踐(praxis)要比信仰的正確(orthodoxy)來得重要。
解放神學將是根據我們對貧窮人的選擇和對貧窮人事業的參與而達到的對信仰的理解,此種對信仰的理解,將以我們與拉美被剝削的階級、被壓迫的民族、被歧視的文化的真正有效地團結為出發點,它是在此世之內所進行的對信仰的理解。它將是從我們ࡠ 2;與創造正義的社會、參與締結美好的人類社群出發而達到的反思,此一反思將看到我們對革命事業的投入會更加激進、更加完全。它將是我們對自解放事業真實而富有成效的參與中得到實現和證實的神學反思。
雖然解放神學受惠於馬克思主義理論,但是,他們對貧窮的理解除了做結構性的解釋,同時也做了神學性的解釋。因此,古鐵雷茲認為只強調改變人心或單強調改變社會均只表明了一半的真理,兩者是相互關聯的。他認為那些主張「社會改變,人心自然會改變」,或「人心改變後社會也會改變」的說法,兩者均是天真及不切實際。古鐵雷茲所倡議的解放神學是兼重靈性與反抗壓迫者的社會關懷,這也是古代先知的呼聲,這個呼聲在道成肉身的耶穌身上具體化。對解放神學而言,反對罪惡的壓迫和剝削制度成為上帝拯救工程的要求,實現上帝之國與建立社會完全聯繫起來並獲得了統一,教會即是與受壓迫者和受??#21093;削的窮人站在同一邊。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來,解放神學應該被視為一種社會演化的動力理論,因為它涵括了理論(神學)與實踐之間的雙重關係,一方面它要考察自身旨趣的叢結在構成面上的歷史結構,另一方面還要研究此一行動導向的神學所能介入的行動之諸歷史聯繫。在這個架構底下,解放神學其實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具有實踐目的社會理論,它避免了傳統神學與現代政治哲學的全部弱點,故而能將關於實踐的理論結構併入對信仰的反思中。
作為一種關於社會演化理論的解放神學,一方面它反思的是「社會演化」,另外其本身又是社會演化的一部份內容,因而它就必須反思「它的反思」自身。在這種辯證的語境裏,解放神學才不致於變成一種教條或意識形態,但是又由於它是歷史實踐的部份,因而它又像哈伯瑪斯對歷史唯物的解釋那樣:「它同時就能召喚那些聽過它教義的人……而這些人藉理論之助能獲得關於其在歷史過程中所具解放性角色之啟蒙。」 這正是為什麼解放神學深深吸引人的原因,以致於它仍然是當代神學領域中最具活力的神學。
正因為他們是如此地依賴馬克思主義理論,因此在分析貧窮的問題時,對於文化性的解釋則不太積極,當然我們不能說解放神學家不關注文化的解釋,至少在意識形態批判以及神學的分析之中,就無可避免地採用文化解釋的進路。雖然與塞貢多(Juan Luis Segundo)一樣,絕大部份的解放神學都認為拉丁美洲的解放神學發展經過了兩個階段:從中產階級到基層運動,從知識份子(神學家)的覺醒到窮人(教會)主體性的確立。 這裏說明了解放神學找到了其主體意識,但是除了對於發現貧窮的問題到貧窮人的主體性之建立外,似乎還必須進一步把握貧窮問題的結構性論域以及貧窮人對於生活世界所做的理解。然而,什麼又是貧窮問題的結構性論域?什麼又是貧窮人對於生活世界所做的理解?如何在此論域和生活世界中進行所謂的解放?我認為,解放神學家仍未真正的把握到資本主義轉型的問題,以及資本主義背後的文化資源如何成為面對並解決貧窮問題的關鍵作用。這正是我們想進入「晚期資本主義」的語境思考解放神學的原因。
面對晚期資本主義和文化工業的社會,解放神學對於宰製的分析和批判的回應處處都顯示出其 8472;舊的「傳統理論」,因此有必要更新其對宰製的分析和批判方法的應用。以溝通行動理論為視野下的神學可以說是對解放神學的「重建」,這一切最重要的還是把握到神學如何經由「語言轉向」(一種根據在基督拯救的信仰語言中所帶來的自由和真實:為罪、為義、為審判,自己責備自己),以實現通過哈伯瑪斯溝通行動獲得批判的能力和自由的基礎,對現代社會問題做出積極回應。
本文將致力於修正解放神學對資本主義所做的理解,提出了以「晚期資本主義」這個問題論域作為重建解放神學的理論背景,以取代他們對於資本主義所做的片面化理解,至少本文將反映出解放神學那種在馬克思主義分析框架下的優點與缺點?A本文企圖借助于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對「歷史唯物論的重建」方式來進行「解放神學的重建」, 即是將解放神學所採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轉化了新的歷史語境中,提出「民主的價值」、「意識形態的改變」、「解放的新動力」以作為重建解放神學的思想資源。
本文所謂「重建」(Reconstruction)的意義不是去恢愎解放神學先前的某些條件,也不是回到某些已被訛用的原初意含。換言之,「重建」在此既是要避免對解放神學作教條式的理解,也要避免像是去復興某個已被埋藏許久的傳統那樣做更新,因此本文無興趣于考解放神學之古,對它的理論簡單重述也都盡可能避免。 總之,「重建」即是按哈伯瑪斯所言的意義那樣:「重建意味著把一種理論分解開來,然後用新的形式重新組合起來,以便更充實地達到這個理論所確立的目標。這就是對待那些在某些方面需要修正、但其鼓動人心的潛在力量尚未枯竭的理論之一種極為正常的態度。」 這段話同樣適用于本文對解放神學的態度和期待。
其實,「重建」也不是一個什麼新的做法,從解放神學的發展來看,解放神學的階段化發展,以及不斷注入新的議題和新的社會語境,都是源于對解放神學的實踐性格的更多的要求。換言之,我認為所有的問題都源於,資本主義並非一無是處,而且拉丁美洲的社會經濟也亦非必須在「發展」與「解放」之間擇其一,貧窮的結構性解釋不能完全取代文化性解釋,如果拉丁美洲無法孤立於世界、無法與全球化的政經情勢分離,那麼,解放神學家當然沒有選擇地必須修正他們對於貧窮問題所提出來的解決方案。我們都同意解放神學並不是一個抽象的理論,但是他們對意識形態的理解和社會 ;變遷的把握是否足夠?解放神學若沒有進一步的更新它對世界的解釋、無法解釋現實社會的演化,它就不能算得上是一種實踐的神學。本文無意于完全推翻解放神學的成果,這並不是「重建」的最好方法,解放神學的思想資源必須有效地嫁接到我們業已改變的語境上,「貧窮」的問題仍然是首要的關注焦點,不過我將更新解放神學的主張,把解放神學推向於另一種可能性,以真正地體現它那種「處境化」的神學方案。
以下分別就「『解放』的困境與『民主』的困惑」、「晚期資本主義與解放神學」、「公共領域與貧窮者的主體建構」三方面展開重建解放神學的工作,最後以「窮人的『溝通行動神學』」作為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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