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一個三明治
惹人厭的拖油瓶—烏克蘭
文/洪雯倩 (維也納國立音樂大學音樂哲學博士)


 變臉,有的人是心甘情願;有的人,則是心不甘情不願,被迫的。比方,烏克蘭的新任總統 尤申科Juschtschenko。

 去年的9月6日,當時,烏克蘭這位總統候選人,應調查局高層人士之邀,赴一晚宴,沒想到,這頓飯的代價比鴻門宴還貴,四天後,他人已躺在維也納一間私人醫院了。2004年9月,尤申科Juschtschenko被火速送至奧地利醫院時,倒不會沒病床,只是不知中了什麼毒,很難查出病因並對症下藥,在這以人道立國的中立國精神呵護下,烏克蘭這位總統候選人,不只擦身迴旋過鬼門關,返回人間,還返回烏克蘭,選上了總統。只是昔日臉上英俊的神采不再,代而取之的是坑坑點點,黯淡無光,有如得過痲瘋病般的神情,這位年僅五十歲的烏克蘭新任總統,好似戴了一只假面鬼皮面具,並微微透露著內心的創傷,因為他中了不明毒素。砒霜、丹鉛或牽機藥,至今原因不明。

 1992年,曾經有一個美國記者,形容烏克蘭像是一個惹人厭的拖油瓶,黏在蘇聯的後頭;但是蘇聯若沒有烏克蘭這個天然氣、石油,豐沛的穀倉,才真正活不下去。這也不難理解,為何就算烏克蘭於1991年,經由全民公投獨立後,蘇聯仍然絲毫不鬆手的緣故了。

 蘇聯的不鬆手,可能基於習慣與自認的理所當然。因為烏克蘭自從九世紀起,歷史上就和俄羅斯斷不了淵源,語言、文化、風俗的近似,卻又不盡然全同,造成歷代不斷的衝突、瓜分、和解、國界重整過程。最慘烈的當屬 1932/33年那次,在俄國『蓄意』的土地改革政策中,將所有隸屬蘇聯領土範疇,物產最豐富的烏克蘭,騰空架除於農產物資供給名單之外,那年,造成四至六百萬烏克蘭人死於飢荒,等於另類的集中營犧牲人數。

 強烈、高壓的手段,輾轉在波蘭、德國、奧匈帝國與蘇聯手中輪流玩著。直到烏克蘭在1991年,選出了代表烏克蘭的第一位總統。不過,既使中亞新興國家與波羅底海三小國,在九零年代,陸續從蘇聯脫身而出,但此並不代表,國界就等於國權的劃分。蘇俄的傀儡操縱,借屍還魂般的以黑手黨、無法無天的犯罪方式,滲入這些腳步尚站不穩的拖油瓶小國家,繼續政商勾結及特權、經濟利益的劃分工作,當權當道者,利用權力的任何一觸角,來壯大自己的特權與經濟地位。而這類國家,基本上,有一共相,即:欠缺穩固的公民與中產階級社會群 — 或者說,根本沒有這種公民意識的存在。

 公民意識從缺,但是,衝突層出不窮。所以烏克蘭的數百萬人,在去年11月零下數十度嚴冬的街頭上,連續抗議了十七天,為的是一個公平的總統大選。因為那次,在蘇俄總理普丁的嚴重干涉下,烏克蘭總統選舉的公信力,明顯有問題,於是,在12月26日,因人民的抗議聲與在西方國家的強烈注目下,又選了一回,這次,反對黨的尤申科,以51.99百分比過半贏得選舉,成為烏克蘭新任總統。當然,西方國家 — 尤其是美國 — 的滲入角力,支持尤申科的立場,亦是造成此結果的要因之一。

 尤申科,給予烏國的遠景是一個,政、商分離運作的社會,以避免黑手黨與經濟利益團體無限制的暴利掛勾,與司法公正的獨立性 (這些,台灣人民似乎已經聽很久了,從八零時代聽到現在) 還有,就是反賄賂的革新期待等。

 烏克蘭新總統尤申科,是1999年當時組成的一個十分具理想色彩的反對黨領袖,而烏克蘭的國會也十分合作、萬人一心的,在千禧年時,過半通過支持尤申科於國會上所提出的革新措施,同年,他們也關閉了轍諾比核電廠。不過,革新措施也許能隨著新總統的就位,部份落實;但是,有些事,則是亡羊補牢。比方說:關閉核電廠。因這已經是轍諾比發生輻射意外災難後,十四年的事了。
 

她來自一個死亡率高於出生率的國家

 『我們實在無計可施,處於瀕臨絕望的邊緣。』當時烏克蘭的醫療衛生署長,無奈地搖頭著,眼中盡是無以道之的深邃失望。

 這是十九年前烏克蘭的慘狀。1986年4月26日凌晨1點23分,基輔城外西北方130公里處的轍諾比,核電廠第四機組,發生驚震全球的浩劫,直到事發二天後,前蘇聯政府才動手遷村疏散居民,而當時,八十萬參與清除核電廢墟的士兵,首當其衝,今天他們早已不在人世了。

 在今天,經過921大地震,911恐怖事件,以巴衝突,美國攻伊拉克,東南亞海嘯突發災情等等全球性的大難,吶喊聲與呼號聲,卻一次又一次的蓋過了人類短暫的記憶。正式邁入二十一世紀後的第五年,也許,您很難想像,世界上還有人掙扎在無底的絕境邊緣,他們不是受中東戰爭波及;也不是非洲大陸不幸遭天災的饑民,他們什麼也沒做,卻承受了天譴 — 他們是1986年,轍諾比事件後的烏克蘭人民。在事發三年後,據當時前蘇聯政府官方的統計,共有近相當於全台北市人口的二百萬人,死於癌症與醫療物資的極度匱乏。而這數據,在極權國家,有著十分令人質疑壓縮真相的空間存在。

 其中承受最大磨難的,則是轍諾比附近的孩子。事發二年後的統計,烏克蘭的孩童,平均每一個人同時罹患2.3種不同的疾病;而身處轍諾比附近的孩子,則因免疫系統功能嚴重衰退,導致其癌症罹患率是正常地區的二百倍之高,這是西方資本主義優渥國家,和當今台灣人民無法想像的天方夜譚。

 平均月收入僅五百至一千元台幣的烏克蘭父母,在醫療物資極端匱乏的情況下,通常,只能無助的坐在床邊,看罹患癌症的孩子與死神討價還價的拉鋸著,不過,生命主導權通常是落在死神那一方。『這是一個死亡率高於出生率的國家』這句話,不是危言,也不必聳聽,而是十年前一個烏克蘭的一個女孩子,親口告訴我的。

 那是十年前的聖誕節前夕。研習會上,一個女孩子認真用功但表情木然,不禁心想,在其僵化的外殼下,他如何發揮自己的潛力與思緒呢?不過,當我得知,他來自一個『死亡率高於出生率的國家』時,就沉默了。他告訴我,在烏克蘭,這塊本來是蘇聯米倉的沃土上,正上演著人間煉獄的腳本,這一切,發生自1986年轍諾比核電廠爆炸之後的那天。眼前這位烏克蘭女孩子告訴我,他的家鄉很多很多人都患了血癌,無數的人受轍諾比的遺害,醫療,在沒有保險制度下,就算是傾家蕩產,也沒有醫療設備和器材以敷使用;食物,則千篇一律的馬鈴薯 (自家想辦法種) — 或者根本徹底的匱缺,月收入不及一小包香腸火腿的價碼,而他,一天只吃一個麵包。

 歐威爾的『一九八四』,預言不了轍諾比在一九八六年時,所遭遇之變故。

 不動聲色地想著,如何藉機將手中的三明治塞給他,因為,同情,有時是侮蔑尊嚴、傷害自尊的舉動。試著聊家常、人文薈萃、大環境等等,最後道別時:『要去研究閉關前,帯個點心吧!』把三明治塞給他後,匆匆離去。

 今天,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甚至得從歷史課本中,來學習這段聞所未聞的故事。烏克蘭的總理毀容,幸可救活;但十幾年前的一些事情卻挽救不回,比方說:兒童的小生命、家毀人亡的痛楚,以及遭受永久性輻射汙滅、哀嚎的大地。刻骨銘心的是轍諾比驚震全球的核爆消息,但,卻像它爆發的那瞬間一般,很快消失在電視短暫的螢幕上,然後被下個災難故事,埋在人們健忘儲藏室;但是,烏克蘭受難的人民,仍舊繼續得血癌死去,因為輻射的衰退期,會忠實的伴隨著他們 — 而且猙獰微笑地,繼續陪伴他們的下一代。

 很多人已經忘了轍諾比了;但是,我忘不了當那烏克蘭女孩,手中接到三明治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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